弟弟依然在他舒适的席梦思床上呼呼大睡,弟弟是一片永远笼罩在我身上的黑夜。
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会天亮呢?
天已经亮了。
缓缓驶进黎明臂弯里的断裂带,格外赏心悦目,刚刚过去的夜晚,在浅蓝色的天边留下了最后的遗址,几粒星星,若隐若现。太阳尚未升起。空气好得要命,好像被妈妈用洗衣粉洗过一样。亮晶晶的露水在路边的草丛里闪烁。乳白色的晨雾蜗牛般从山上深绿色、死气沉沉的松林漫下来。总是蜷缩在茂密的枝叶里的屋顶,也在这个还有些模糊的黎明慢慢亮出它灰色、轻盈的翅膀。安宁总是短暂的,很快,一切平静都被那些喉咙痒得要命的鸡鸭猪狗压在它们的舌头下面去了,它们快活、尽情地唱啊闹啊,生怕地球会忽然停下来不转了。
已经分了家,就住在隔壁的爷爷老早跑到我家来看电视。他给我们提了一袋前几天从青梅街买来的橘子,橘子好像多得卖不完,或者纯粹是营销策略,卖橘子的老板已经把写在纸板上的五毛钱一斤改成一块钱三斤。望着爷爷带来的橘子,我忽然发现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力惊人地扩大了,思维更为活跃、敏捷,对存在和隐藏在存在背后的意图心领神会。爷爷不应该这么客气的,大概是怕惹妈妈不高兴。妈妈本来就不高兴。妈妈不喜欢爷爷或者婆婆到家里来串门,两个偏心的老人让她的肚子里装满了怨气,她经常在我和弟弟面前说起早些年他们分家时候如何可怜,只分了几亩薄地、几块腊肉、几十斤粮食。妈妈说,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磨难。是的,磨难,耿耿于怀的磨难,心灵深处的磨难,比留在皮肤上的疤痕还要让人难以接受的磨难。有时候妈妈也告诉我们别的陈年旧事,比如婆婆冤枉过她,冤枉她偷她们家米缸里的米,冤枉她偷她们家菜园里的菜,还有藏在衣柜里的钱和传了好几辈人的戒指,妈妈说,这些事肯定都是婆婆的那堆女儿们干的;再比如,婆婆喜欢儿子,但是很不幸,前面四个都是女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后面,婆婆终于生了两个儿子,如愿以偿,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幺爸。生孩子跟下雨似的,妈妈如此总结,她从岁月的墙根下挖婆婆的这些苦难的时候,我发现她平日里总是紧绷着的脸有了松弛的快乐,那种天马行空、肆无忌惮也无须任何代价的快乐。这很自私、野蛮,我觉得,妈妈不应该这样,即使婆婆冤枉过她,人这辈子怎么可能没有丁点差错。但是,很快,我心头便有了本能的恐惧,还有沉甸甸的危机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结下来不过是春夏秋冬。在断裂带,儿子才是圆满人生的末班车,人生注定要有个儿子才能算得上圆满。我想起我和弟弟,以及我在这个家里的待遇和麻烦,一个儿子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一个女儿呢,屁都不算。粗心大意的妈妈把某些重要的东西漏掉了,像突然踩到一堆狗屎,妈妈漏掉的那些事物,让我再次触及我的命运和疼痛。那个关乎性别的比喻就在我的生命周围盘旋,我不过是这个比喻下面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积水坑。我有些害怕了,这种害怕,让我变得冷漠,婆婆和妈妈,都在我的冷漠之内。我也好奇,觉得不可思议,仿佛苦难有着某种惊人的记忆,妈妈和婆婆,她们也是女人,为什么还要固执地让不幸继续繁衍生息,让伤口变大变深,今后,我也会重复她们的命运吗?我不会。也许,我应该对她们的恩恩怨怨好好写封感谢信,感谢她们,让我及早洞悉了朦胧、陌生的命运中那最为惊人的相似,简而言之,就是重男轻女,就是对儿子的膜拜与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