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丝,这位是伊登先生。”
书本合在他的食指上,他还没有转过身来,便被第一个崭新的印象弄得心里卜卜跳,这印象不是由那个姑娘,而是由她弟弟的话引起的。他这肌肉发达的身子里,是一团打着哆嗦、感觉敏锐的神经。哪怕外界对他的知觉极轻微的一碰,他的思想、感觉和情绪就会像明灭不定的火焰似的跳动、摇曳起来。他出奇地颖悟、敏感,他那万分紧张的想象力一刻不停地活动着,在分辨事物的相似和不同的地方。使他心里卜卜跳的是“伊登先生”这个称呼——他一辈子尽被人家叫作“伊登”,“马丁·伊登”,或者光是“马丁”。这一回竟是“先生”啦!他心想,这当然是了不起的事啦。他的头脑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架巨大的照相机的暗箱,他看到自己的意识周围,一望无际地排列着一幅幅自己生活里的情景:汽锅室、水手舱、野营、沙滩、监牢、酒窟、传染病院、贫民窟的街头等地方的情景,在这些不同的场合中,人家对他的称呼的方式,好比一根线,把这些情景贯串在一起。
接着,他转过身来,看到了那个姑娘。一见到她,他脑海里的幻景便马上消失了。她是一个苍白、轻盈的人,长着一双大大的、脱俗的蓝眼睛和一头浓密的金发。他没有看清她穿着得怎么样,只看清那身衣裳跟她一般的出色非凡。他把她比作长在一根纤细枝条上的一朵苍白的金花。不,她是一个精灵,一个天仙,一个女神;这般超凡脱俗的美,人间哪儿找得着!要不,也许书本上说得对,上流社会里她那种人多的是。她大可以被那个家伙史文朋来歌颂一番。说不定他在描绘桌子上那本书里的那姑娘伊索尔特时,脑子里正有着像她那样的一个人呢。这许多视觉、感觉和思想方面的活动全是一下子产生的。他处身其间的现实境界可一刻也没有停顿过。他看见她的手朝他自己手边伸过来,她一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边像男人般大大方方地跟他握手。他认识的娘儿们没有这样握手的。说起来,她们多半干脆就不握手。种种联想、他过去跟娘儿们打交道的种种不同的情景,像浪潮似地涌上他的心头,大有淹没一切的气势。可是,他摆脱了这些联想,只顾对她看着。他从没见过这么样的女人。他过去结交过的那批娘儿们,跟她一比,真是天差地远!一下子,他过去结交过的娘儿们都出现在她的两旁,排成一行。在这仿佛永恒的一刹那间,他站在一个画像陈列馆的正中,她在那里占着中心的位置,四周陈列着许许多多女人的画像,全得由他飞快地扫一眼来权衡轻重、测量大小,而她本人呢,就是轻重、大小的标准。他看到那些脸色憔悴的女工,还有市场街南面的那些吃吃痴笑、叫叫嚷嚷的姑娘。接着出现的是牧场里的女人和皮肤黝黑、抽烟卷儿的墨西哥女人。这些女人的形象又被排挤掉了,接着依次出现的是穿着木屐、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洋娃娃似的日本女人;五官生得小巧、被打上堕落生活的烙印的欧亚混血儿;身材丰满、头戴花冠、肤色棕黑的南海小岛上的娘儿们。所有这些人,全被一帮奇形怪状的、梦魇般可怕的娘儿们遮没了——那是在白教堂区人行道上拖曳着脚步走的邋遢婆娘、灌饱了烧酒的老娼妓,以及这个广大的地狱里所有的满口粗话、脏手脏脚的母夜叉,她们用可怕的女人形象作伪装,折磨着水手、海港里的穷鬼和人间地狱的渣滓。